2016年5月22日 星期日

路過托爾斯泰去看契訶夫──經典文學的對話

文/丘光

一八九七這年的春天來得早,三月底的莫斯科街上已經見不到積雪,某些地方冰封的河水開始融解流動,在城市西南的一處河灣有個地方叫少女地,這幾天契訶夫嚴重咯血被送進此處的醫院治療,冬末雪融的天候對他這麼一個虛弱的慢性病患者來說最是凶險了。

這個時候,在契訶夫眾多的女性朋友中,有一位愛上契訶夫的已婚婦女阿維洛娃,探望完契訶夫從醫院走出來到街上,她臉色不安心神不寧,可能是想著剛才契訶夫求她多留一天陪他,但她為什麼不答應?也可能是想到家裡的丈夫急電要她回彼得堡,擔心是不是孩子病了?恍惚之間,眼前出現一位大鬍子老先生,這是住在少女地旁的托爾斯泰,他經常在附近散步,兩人彼此相識,托爾斯泰大概知道這位女士跟契訶夫的關係,阿維洛娃則暗自猜疑這位《安娜‧卡列尼娜》的作者不曉得會在背後怎麼批評她,不過她還是把契訶夫生病的情形告訴托爾斯泰,並說:

「您去看看他吧,他會很高興的,我知道他非常愛您。」

「我也愛他。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寫劇本。」──托爾斯泰直率地回覆。
隔兩天托爾斯泰去探望契訶夫,談到了永生,病榻上的契訶夫不相信永生,這一刻,久病的他比起將近七十歲的文壇巨人,對於永恆生命與現實生活的角力,大概會更想站在後者那邊,這不難理解。契訶夫二十多歲就罹患肺病咯血,自知命不長久,他卻從不表現出灰心喪志,他對朋友出版家蘇沃林說過:「俄國人最需要的是希望和熱情,酸溜溜的抱怨教人厭倦。」而好友畫家列維坦給列賓的信中也提到:「看著契訶夫就心痛欲裂,他病了,顯然是肺結核,但他還是常常笑,不會擺出一副病容。……真為他心痛。」文如其人,契訶夫也常把幽默感和笑帶到作品中,甚至過世前幾個月仍撐著衰弱的身子努力創作《櫻桃園》,不也是期待自己的作品可以帶給人們希望?現在的我們沒有他同時代人的心痛感觸,但或許可以試著去感知這其中的人生況味。

契訶夫與托爾斯泰 (1901)

內在的聯繫

契訶夫和托爾斯泰的名字經常聯繫在一起,他們一八九五年才初次相會,談得愉快,契訶夫還給前輩當時正在創作的小說《復活》一些意見,托爾斯泰則常在家中朗讀、評論契訶夫的小說給親友聽。契訶夫曾說過,托爾斯泰是他一生最敬重的人。兩人在生活、思想和創作上都有相當豐富的交流,我讀契訶夫的作品,不知不覺便會在字裡行間找尋他與托爾斯泰之間的文學對話,這成了一種有趣的閱讀冒險,這裡面沒有準則,依循的是閱讀時心裡的內在聯繫,彷彿有一條看不見的線把兩位作家的作品串了起來。

年輕時候我喜歡讀契訶夫,因為他的小說多半篇幅短,少了時空限制,容易讀完有成就感,故事表面觀察生活的幽默和嘲諷常起共鳴。年長之後重讀契訶夫,則對故事裡層體會人生的雋永意義更感興趣,尤其是他指出了人生的問題卻不給答案,結局不明,總教讀者費心琢磨。

他有一篇小說〈醋栗〉(一八九八年),寫一個工作一輩子只為了夢想回到鄉間買一座莊園定居的公務員:「鄉村生活自有舒適之處,可以在露台上坐著喝茶,養的小鴨子在池子裡游,空氣中瀰漫著香氣,而且……而且醋栗熟了。」──他覺得這情景就是幸福,而且這樣的幸福生活一定要有幾棵醋栗樹相伴,待收成後品嘗醋栗漿果時,他便可以幸福洋溢地讚嘆:「多麼好吃啊!」事實上果子又硬又酸,但幸福的想像使他難以自拔,因為「對我們來說,一個抬舉人的哄騙要比一大堆真理更寶貴。」這是建立在一個虛浮想像之上的幸福,他一輩子省吃儉用只為追求一座栽有果樹的房地產,對現實生活的其他事物毫不關心,甚至還吝嗇到讓同一個屋簷下的妻子營養不良早死。他不斷攢錢,卻活得像乞丐,他耽溺在自己的幸福想像中,失去了與他人互動的現實生活,還以為活得有價值。契訶夫把這個看似幸福的人寫成了一個悲劇人物,讓我們去思索其中的悲哀,反省我們自己的處境,因為這不單是契訶夫那個時代的問題,也是一個永恆的問題。

幸福的追尋

一八八一年秋天,托爾斯泰為了孩子們的教育從南方的圖拉省搬來莫斯科市,一開始在市區租屋,但喜歡大自然的托爾斯泰不滿意市中心的喧囂,他在日記裡寫:「住了一個月,這是我這輩子最痛苦的日子……不幸的人住的地方,沒有生活。」於是之後他在靠城外一點的少女地附近買了一棟附設大花園的木造樓房。據說他是在四月的一個晚上來看房子,房東想說天暗了他大概看不到什麼,他卻回:「房子不用看,我要看花園。」

儘管當時這附近有不少工廠,上班時間相當吵雜,不過花園的綠意彌補了一切。園子裡有一片樹林,楓樹、榆樹、橡樹、椴樹等高層連綿的樹冠,帶來林蔭與寧靜,下面穿插一叢叢灌木和低矮的花草綠茵,小徑不規則地延伸沒入濃蔭……托爾斯泰喜歡這裡,住了十九個冬天,夏天則依慣例會回到南方祖產的莊園度夏。

一百多年後的一個夏天,我走在莫斯科街上,想去看看契訶夫,他埋在少女地南端的新少女修道院旁的墓園。夏天有許多漿果熟了,地鐵入口旁偶有老太太抱著一籃醋栗或覆盆子叫賣,我想起〈醋栗〉的故事,想起托爾斯泰,於是提前從文化公園地鐵站出來,沿著出城的大道走一小段,抬頭望見街角一座綠色屋頂和金色洋蔥頂的東正教教堂,這是托爾斯泰常經過的聖尼古拉教堂,右轉進去就是托爾斯泰街,再步行幾十公尺便來到這座附有花園的作家故居。

穿進花園走在林蔭與寧靜之中,我感受那份托爾斯泰沉浸在大自然的幸福中,這附近現在已經沒有工廠,比托爾斯泰那個年代更顯寂靜。角落保留了一棟作家當年休憩和寫作的小屋,牆面安了大片玻璃窗的造型很引人注目,托爾斯泰在這裡完成最後一部長篇小說《復活》(一八九九年)的校對,此時年過七十的他想探討人的頹敗與復活更生,透過人的良心覺醒,企圖讓整個舊時代走向新生活。

十九世紀末俄國社會階層問題已經嚴重到非變革不可的程度,活在幸福之中的托爾斯泰意識到時代的轉變,晚年不斷被「作為一個幸福的貴族」這件事折磨心靈,於是在創作裡反覆思索這個問題。《復活》對此也有深刻議論,小說主角是一位貴族聶赫留多夫(這個姓氏多次出現在托爾斯泰其他帶有自傳色彩的作品中),他年輕時引誘親戚家的女僕,導致女僕懷孕被趕出家門,嬰兒夭折,她淪落街頭當妓女,習慣了以姿色賣身的生活,後來牽涉一樁竊盜凶殺案被告上了法庭,儘管犯罪證據不足,但她仍被誤判了流放四年至西伯利亞服苦役。聶赫留多夫在法庭上認出了這妓女就是當年被自己引誘的女僕,他開始良心不安,這個敗德的男人道德甦醒了,他設法協助她來為自己贖罪,後來他自願跟著妓女去西伯利亞,這條流放之路就是敗德者的心靈復活之路,男主角意識到他過往自私的行為導致了他人的不幸,女主角則了解到物質滿足與性愛並不是全部的愛。

而契訶夫的〈醋栗〉裡也有這類托爾斯泰式的心靈懺悔,小說敘事者看到那位退休公務員品嘗醋栗的幸福情景時心想:「我一想到人的幸福,總不免心裡發愁……幸福的人之所以感到逍遙自在,只因為不幸的人沉默地背負著他們的重擔,缺了這個沉默,就不可能幸福。」──這個帶著點愁緒的幸福想像彷彿就是在跟托爾斯泰對話。

托爾斯泰的莫斯科故居花園(丘光攝)

新生的希望

靠近花園小屋前有一棵樹很吸引我,我猜這是棵榆樹,我第一眼看到它就被吸引住,不是它樹身高大,也不是枝葉繁茂,而是看著它會有一種心靈上的拉扯,這棵樹似乎知道,即使葉片不斷被蟲子啃食,也阻止不了它持續冒出新綠,即使被啃得穿孔不成形,它也要盡情在風中搖曳,在陽光下起舞,一年年枯榮更替,生存下去的欲望無可壓抑,這就像是契訶夫許多故事給我的感覺──無論現實多麼困頓,也消滅不了渴求新生活的希望。
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帶小狗的女士〉(也是一八九九年),很技巧地融入了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妮娜》與《復活》的重大主題,比如個人幸福與家庭幸福、良知的甦醒與人的復活、人生的困境、新生的希望等等。契訶夫小說的女主角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受不了枯燥無趣的婚姻生活,欲望驅使她到雅爾達度假,邂逅了情人古羅夫之後她坦白:「我欺騙的不是我丈夫,而是自己。而且不只是現在,我已經騙了好久好久。……我想要點什麼更好的;我對自己說,一定有另外一種生活。想要過真正的生活!生活,生活……好奇心煎熬著我……您不會了解這個的,但是,我向上帝發誓,我已經不能控制自己,我身上發生了某種變化,我無法自持了,我告訴丈夫我病了,才來到這裡……」故事最後,出軌的男女主角彼此告白深愛對方,試圖要為這個不倫之戀找出解決之道。

《安娜‧卡列妮娜》中已婚的安娜同樣受不了無趣的婚姻生活,她到莫斯科勸兄嫂繼續維繫婚姻的同時,自己卻在社交場合上對年輕軍官弗隆斯基萌生了非分的戀愛遐想,漸漸地她無法自持,最終離家與情人同居並生了孩子,她變身成了走出社會束縛、找尋自我的新女性。托爾斯泰精準捕捉了一八七○年代風靡整個歐洲「女人走出去」的社會思潮,也用這雙現實主義的眼睛給了小說一個不幸的結局:年輕軍官無法抵抗社會壓力疏遠了安娜,而她相繼失去家庭、孩子、情人之後,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臥軌自殺便為她的人生畫上了句點──這也極可能是當時的現實。

這兩位安娜都想要愛情,也能不惜出軌去追求真愛,她們把真愛與個人幸福視為同一件事,或者有因果關係,但現實生活卻與她們所想的不太一樣。安娜‧卡列妮娜得到真愛後最終並不幸福,黯然離世,帶小狗的安娜得到真愛後「彷彿」就要朝幸福而去,但契訶夫沒給一個確定的結局,只說:

「似乎,再過一會兒──解決之道便會找到,那時候將有一個嶄新的美好生活;然而兩人很清楚,距離那個終點還有一段很長很長的路要走,最複雜最艱困的才剛開始。」

托爾斯泰試圖在個人幸福與家庭幸福之間找尋人生困境的解答,契訶夫打破這些既有的規則,身為贖身農奴後代、沒有包袱的他或許更能看清時代與現實的變化,因此他忽略前人的題目框架與答案,或者是說他找出一個空白,一個新的起點,讓讀者自行去思索可能的答案,這是一個全新的思維。

經典裡沒有現實生活的標準答案,或許應該說,閱讀經典最重要的不是參照已知的樣板過生活,而是與經典對話,相互碰撞思索出一條新的現實生活出路。

從托爾斯泰故居出來,左轉經過少女地公園,這整個社區下午都靜悄悄的,傳來忽遠忽近的鳥叫,風吹拂樹葉沙沙簌簌,有時候甚至還聽得見更細微的音響,好像是風把灑在林葉縫隙的細細光束吹得折斷的叮叮咚咚,清脆得讓人感覺到時間的流動……幾位帶小孩的婦人穿過巷尾,緩緩移動在樹蔭之間,偶爾,幾隻撲撲振翅的烏鴉伴隨兒童的歡笑聲老氣地嘎嘎喊著……

慢慢散步到新少女墓園,這裡很大,葬了不少文化名人都值得探訪,但我來晚了,沒多久就要關門,所以我趕緊問一位打掃的阿姨,請她告訴我如何最快到達契訶夫的墓地,她熱心帶我到一個位置圖,興致高昂地幫我找到契訶夫,那神情好像是我要去看她的親人似的……

契訶夫生命終點的「櫻桃園」(丘光攝)

契訶夫的墓地面對果戈里,背對劇場導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這附近還葬有不少莫斯科藝術劇院的演員,以及好友畫家列維坦,這個墓園角落植有櫻桃樹,據說春天開花時很美,這是後人給契訶夫的一座象徵性的「櫻桃園」,彷彿提醒我們《櫻桃園》劇末的台詞:「再見,舊生活!」「你好,新生活!」

當我們面對現實,不再抱怨舊生活、幻想新生活,而是勇於告別舊生活、迎接新生活,儘管只是打一聲招呼,這一瞬間,大概就是創新生活的起點。

再回頭想想阿維洛娃與托爾斯泰的對話,我不禁會心一笑。

※本文轉載自《金門文藝》2016年春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