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22日 星期四

《白夜》── 一本城市旅遊的通行證

文/熊宗慧

帶著行李箱我前往聖彼得堡,在一年一度的白夜時節,乘著浪漫搭上飛機,揣想著在彼得堡的運河堤岸上能否遇見《白夜》裡那位蒼白的夢想者,那個在杜斯妥也夫斯基筆下顯得清純又膽怯的小公務員,他還會出現在二十一世紀的彼得堡嗎?還是會那麼顫抖又激動地講述自己停不下來的夢嗎?

彼得堡建城的源頭──彼得保羅要塞,熊宗慧攝。

城市邂逅與運河堤岸的漫遊


彼得堡建城至今有三百年,一直以陽剛的姿態存於俄國人心中,騷人墨客不厭其煩地用作品鏤刻它的千姿百態,面對讚美和歌詠它一概大方笑納,面對怨恨和詛咒它用更傲慢的姿態睥睨對方。彼得堡神話就是一則人定勝天的故事,從彼得大帝馴服了洶湧翻滾的涅瓦河浪濤,無中生有地創造了聖彼得堡這個人工城市,自此彼得堡就無法甘於平淡,不斷鼓動著人們要胸懷大志、創造歷史。可是,就是在這威武震懾的戰歌聲中,杜斯妥也夫斯基卻讓《白夜》以陰柔的兒女情長之姿款款走出,面見讀者大眾,只見作者一手推開雄壯的海軍部大廈,另一手別過繁華的涅瓦大道,然後將運河堤岸小道搬到了台前,嘴裡邊嘟囔著:兩個陌生人在彼得堡的運河堤岸上邂逅了,他們一起漫步、聊天,互訴心事,就這麼共度了四個白夜。故事就這樣。什麼!就這樣!就這樣,沒有再多的了。為何這麼一個簡單的故事會吸引那麼多的導演爭相翻拍成電影?或許因為這,或許因為那,又或許純粹就是因為這故事觸動了心弦的某處吧,那裡頭把人與人、人與城市之間的關係用一種最美妙的方式──邂逅,聯繫了起來,它挑動了純情男女的千百種遐想,儘管這類故事的結果多是船過水無痕,但那連同人一起的城市回憶卻是長久地盪漾心底,纏綿旖旎的魅力只怕讓那波羅的海的威武將領都要退步連連,徒留一聲喟嘆:英雄當真氣短!

格里勃耶朵夫運河的堤岸道,《白夜》的場景,熊宗慧攝。

《白夜》就是一則人與人、人與城市互動的故事。書裡那位夢想者已經二十有六,住在彼得堡八年,卻像個異鄉人似的,沒能真正結識朋友,寂寞無處排遣的他選擇以「認識彼得堡街上所有的房子」的方式來認識整座城,乍聽之下這似乎頗為詭異,但其實不失為一種有效方法,杜斯妥也夫斯基顯然看透了一件事,文明人與文明人之間永遠橫著一條宇宙般寬闊的隔閡,遠觀儼然深邃,近身一看卻是荒涼無垠,文明人的接觸總歸是彎彎曲曲無法坦白,得依靠個媒介才行。以彼得堡人為例,這座城市的歷史就是一部建築史,當地的文化人士非常講究對城市和建築歷史的掌握,這可不光是上網查個維基百科,再去逛一逛冬宮、馬林斯基劇院和浴血教堂就可以呼嚨別人說自己了解彼得堡。「那是觀光客做的事」──彼得堡人會這樣說。那怎樣才叫做「真正」接觸彼得堡呢?嗯,至少也得有過跟當地人(不是旅行社導遊)上街散步的經驗,漫步在涅瓦大道、運河道、濱河路都好,沿途邊走邊聊天,聽彼得堡人講述城市歷史,認識通過彼得堡人的手指頭所指出的特定歷史建物,去他去過的私房餐廳或是咖啡館,即使只有一天的經驗也好,這已經足夠讓外地人擺脫觀光客或是陌生人的標籤。這麼一提,讀者或許可以明白,《白夜》裡的夢想者何以傻傻地要說他「認識彼得堡街上所有的房子」了,這裡頭其實藏有文章的呀。

彼得堡人與彼得堡遊客生活在兩個平行世界,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對於在城市裡已經生活八年的夢想者來說,他究竟算不算得上是個彼得堡人呢?以夢想者來說,他清楚自己沒有被這個高傲的城市看上眼,從夏日白夜時節無人邀他到別墅度假就可以看出,於是他孤獨一人在城市遊蕩,目光所及,景觀盡是一片蒼白與病態,直到他遇上娜斯堅卡──一個為了一年前的約定而在堤岸等待男友回來的純情女子,此外──對夢想者而言是個意外收穫──她自小與祖母生活在彼得堡自己的房子裡,雖不富有,但卻是個道地的彼得堡居民。夢想者拋開羞怯走向娜斯堅卡,說服了她讓他陪著一起等男友,直到對方出現為止。這場邂逅從一開始男女雙方就隔著一條不能逾越的界線,這讓他們放心地玩起向對方心靈靠近的曖昧遊戲,直到夢想者試圖跨界,而娜斯堅卡心猿意馬,此時消失一年的男友突然現身,迅速收拾戰場,娜斯堅卡甚至毫不猶豫地跟隨男友而去,夢想者一人獨留堤岸旁,黯然神傷。

邂逅的美妙在於之後的回憶,夢想者最後說,那四個與娜斯堅卡相處的甜美白夜抵得上他之後的餘生,話裡的哀怨和酸澀實在讓人無法忽略,可是話裡透露的訊息也不能不注意:懷抱著與彼得堡女孩共度白夜的回憶,彼得堡之於夢想者已不再是陌生之地,他成為擁有自己的彼得堡故事的彼得堡人。再大的城市那怕只要有一人曾與你心靈發生過聯繫,那麼這城市就是你的城,因為你擁有了講述這個城市故事的話語權,杜斯妥也夫斯基就是這麼理解他的彼得堡的。

運河遊船,丘光攝。



格里勃耶朵夫運河與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七百三十步


據說杜斯妥也夫斯基住在彼得堡的時候很喜歡沿著運河堤岸漫步,一邊走路,一邊觀看行人,同時尋找書寫的題材,那神色匆匆的男士趕著去哪?又是和誰見面?那眼神憂鬱的年輕人是為了什麼事情而苦惱?而那面容和藹沉靜的女孩是天使的化身嗎?作家走著路,看著眼前風景,但沒一會就已經視而不見,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讀者且看《白夜》、《地下室手記》和《罪與罰》,裡面的男主角無一不是城市的漫遊者,他們全都有邊走邊思索的「壞習慣」,而小說裡很多關鍵的場景也都是發生在路上,像是夢想者與娜斯堅卡的邂逅,還有地下室人走在路上時,可笑地想要和人發生碰撞,以證明自己的存在,噢,對了,《罪與罰》裡拉斯科爾尼科夫也是在路上邊走邊琢磨著殺掉放高利貸的老太太阿廖娜的計畫……城市風景不外乎就是那人、那物、那景象,但旁人看人是人,看物是物,看風景是風景,而杜斯妥也夫斯看的卻是那人那物那景象交錯的瞬間,能否產生出改變命運的契機呢!

拉斯科爾尼科夫之家,熊宗慧攝。

提到《罪與罰》,裡頭有一處講到拉斯科爾尼科夫從住處裡走出來,要到高利貸的阿廖娜家裡去典當銀製手錶,男主角曾計算過步伐,不多不少,正好七百三十步!作家如此篤定地指出這個數字,讓人更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於是就有好事者試圖追根究底一番,而我就是其中一位。二〇一三年夏季,我曾以《罪與罰》裡的主要故事地點──乾草廣場為中心,沿路探訪小說裡的場景,我找到據信是最接近小說家書裡所寫的拉斯科爾尼科夫的住處──公民街19號,看到了那塊嵌入在一樓牆面裡的著名紀念牌,上頭刻著:「拉斯科爾尼科夫之家,彼得堡此地人士的悲劇命運,作為杜斯妥也夫斯基為全人類熱情宣揚善的基礎」。我照了相,過街到對面,想再照一張,忽然間我看到另一邊路上有一個身穿黑色帽T和黑色長褲的人,那人把風帽低低拉下,蓋住半張臉,神色鬼祟地朝拉斯科爾尼科夫之家前進,他的步伐堅定,沒有遲疑,完全不像是初來乍到的傻瓜旅客,但那高度警戒的神情也說明他絕不是當地人。那人行進間忽然將風帽拉高,並從懷裡拿出照相機,非常迅速地朝拉斯科爾尼科夫之家和紀念碑按下快門,照了好幾張相片,然後就又將風帽拉低,藏起相機,跟著快步過街,就消失在路盡頭。所有這一切幾乎都是在行進之間完成,迅速又俐落,完全沒有驚擾這街的平靜與寂寥,就彷彿那人從未來過。

拉斯科爾尼科夫之家一樓的紀念碑,熊宗慧攝。
我又繼續我的文學場景漫步,我走到格里勃耶朵夫運河的堤岸道(《白夜》的場景也是這裡),開始還原拉斯科爾尼科夫殺人之前的情景,我沿著運河道走,邊計算步伐,但是計算的結果對不上七百三十步,即使我一步邁出的距離遠比拉斯科爾尼科夫小,但若照這樣繼續走,我想就算走九百步也走不到什麼放高利貸的老太太阿廖娜的住家!我看著眼前堤岸道無情地向前一直延伸,心裡當真懷疑阿廖娜住家的真實性。就在我徬徨之際,一個女人出現眼前,但接著她就往堤岸下走去,停下,然後拿出菸和打火機,跟著就在運河邊煙吞雲吐霧了起來,她鮮紅的外衣在運河邊上顯得異常醒目。那女人抽著菸,木無表情地望著運河,我還在想《白夜》的情景會不會即將在我面前上演,結果外衣女子的一根菸都抽完了,我的夢想者並沒有出現,而女子也已轉身離去……是呀,那邂逅的產生,除了人和事件的因素之外,還需要那無從捉摸,又難以掌握的機遇呀。

之後我查看資料,發現有人也跟我一樣執著於那七百三十步,同樣也沿著這條改變拉斯科爾尼科夫和周圍人物的命運之路進行探訪,而計算結果也是……不只七百三十步!只能說杜斯妥也夫斯基散步的時候可能一開始有認真地在數數,但是到後來心思早就不知飄到何處去了,又或是對這位好深思的城市作家來說,七百三十也許從來就不是架構在數數的確切性上,而是某種把念頭化為實際行動的一個宿命般的數字吧。

彼得堡人的城市導遊


即使我四年的留學生涯都是在莫斯科度過,但彼得堡之於我從不僅僅只是一個他鄉異地,因為還在莫斯科留學之前,我真正的第一次俄羅斯之行就是始於彼得堡,而且也與杜斯妥也夫斯基有關,即使時光飛逝,但是那一年的夏天我曾在彼得堡的記憶卻仍舊歷歷在目,「歷歷在目」這四字並非只是成語,而是真實感受。那天下課後我和我的杜斯妥也夫斯基文學課的大鬍子老師一起在涅瓦大道上散步,聊天的內容只剩模糊的印象,但我想得起他的聲音,記得他藝術家細長的手指在思索時總是習慣性地摸自己的鬍鬚,還有一個久久留駐腦海的景象:我和老師隨意漫步,剛好走到涅瓦大道與格里勃耶朵夫運河交叉處,哎,命運般的格里勃耶朵夫運河!老師停下來,用手指著前方的基督浴血教堂,我跟著從遠處看那黃白綠藍交錯的教堂洋蔥圓頂,覺得那景象真如童話故事一般,但老師卻說:「我不喜歡這座所謂的俄羅斯式的傳統風格的建築物,不喜歡,但是有一次黃昏時我經過這裡,剛好看見它沐浴在夕陽餘暉中,鐘樓金頂的光芒柔和地閃耀,就在那一瞬間我覺得這座教堂漂亮極了!」他說話的時候剛好也是黃昏,而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的我,就永遠地將這夏日彼得堡黃昏中的浴血教堂的影像存留心底了,而那時我就明白,我有了屬於我自己的彼得堡故事。

格里勃耶朵夫運河上的基督浴血教堂,熊宗慧攝。




我的彼得堡故事還在持續,記憶一直增加,宛如拼貼畫一般,層層疊疊。二〇一四年一位認識的俄羅斯國家圖書館檔案室的工作人員克萊因涅娃女士,她邀請我參加他們舉辦的研討會,東道主非常熱情,會後還邀大家乘船遊河,於是一行人晚上七點半的時候浩浩蕩蕩地走在明亮的涅瓦大道上,一起感受六月下旬彼得堡白夜的蒼白,而且那年夏天特別的冷,十三、四度,我單薄的衣服幾乎抵不住涅瓦河吹來的風,不時冷得發抖。我們往渡口前進,一行人中有彼得堡當地人,有來自莫斯科、土拉等其他城市的學者,還有來自法國、義大利和台灣的外國人士,克萊因涅娃很認真地當起城市導遊,而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關於彼得堡遊民的一段話,她指著前方一處地點說,那裡有一位身份特殊的遊民,這位遊民全彼得堡人都認識,他的地位就像是俄國古代的癲僧,意即此位遊民說話具有神的啟示一般的效果,彼得堡政府特別發給他證件,允許這位遊民晚上可以進地鐵站睡覺。各位讀者千萬不要覺得好笑,事實上,這張證件很有用,尤其在寒冷無情的彼得堡冬夜裡,這表示無家可歸的遊民可以在晚上地鐵站關閉後進入地鐵睡個安穩覺,而不會被警察趕走,好一個人道主義關懷的城市呀!

而說起彼得堡遊民,身份特殊的應不只一位,我聽說還有一位叫拉斯涅爾的遊民也非常特別,他全身,包括指甲都很乾淨,面容和藹,全身家當只有一只背包和一個小聖像,當你看著他,儼然就像位親切的俄國鄰家阿公,可是他是遊民,而且如同多數遊民,他也有一段傷心的過往。拉斯涅爾現在還有一個最新的身份──無證照的彼得堡城市導遊,因為他嫻熟該城的歷史和建築,而且不少遊客總喜歡指定由他來當導遊。拉斯涅爾非常敬業,在固定時間認真地站在路邊當遊民,其他時間認真地當導遊,彼得堡的年輕女孩請他喝咖啡,不時有人走去跟他聊天,記者為他寫特別報導,說他是「彼得堡的良心」。看著拉斯涅爾站在街頭的景象,你會覺得,好一個頂天立地的人哪!就是那時我忽然間明白了杜斯妥也夫斯基說「要在人中找到人」那一句話的意思了。

杜斯妥也夫斯基墓地,熊宗慧攝。

關於作者:
熊宗慧,台大外文系副教授。文化大學俄文系學士、碩士。國立莫斯科大學語言系文學博士。專業為俄國文學、白銀時期詩歌和電影。著有《俄羅斯私風景:走過生活,讀過文學》。譯有《阿赫瑪托娃抒情詩選》、《您忠實的舒里克》、《索涅奇卡》、《包心菜奇蹟》、《我要!》、《夜巡者》。曾任聯合報副刊「莫斯科隨想」、國語日報副刊「漿果處處」及人本教育札記「書寫俄國」的專欄作者。一直研究阿赫瑪托娃的詩歌,始終喜愛十九世紀俄國文學,在學校開設相關課程。為櫻桃園文化出版的俄國文學翻譯作品《帶小狗的女士》、《當代英雄》、《地下室手記》、《關於愛情》和《白夜》寫專文導讀。喜愛塔可夫斯基的電影,寫相關論文,並為漫遊者文化的《雕刻時光》寫導讀。偶爾在印刻雜誌發表文章。
(本文原刊於《印刻文學生活誌》2018年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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